“人是一个奥秘。应该解开它,如果你毕生都在解开它,那你不要说损失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奥秘,因为我想做人。”陀氏的这句话几乎贯穿他的所有作品,而在《地下室手记》这部作品中,陀氏借一个躲在地下室的小人物的笔尖,又一次戳破了人的心理边界,描绘出人的全部模样。无论愿不愿意承认,我们或多或少都在这地下室人的令人恼怒甚至作呕的呓语中看到我们曾切身经验过的病症,并且沿着这些症结,触碰到了我们未曾注意或根本不愿承认的,暗藏在我们身体里的病态。
我们是矛盾的集合体。我们在无聊的深夜中内耗,在体面中沉默,无法向他人述说出那些矫揉造作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痛苦。矛盾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发酵,仿佛在胃里面长出了青苔,咕咚咕咚地腐烂得冒泡。
「它将一连四十年记住自己的屈辱,连那些最细小、最耻辱的细节也牢记不忘,而且,每次它还要自己添加一些更为耻辱的细节,用自己的想象来恶毒地嘲弄、刺激自己。它将为自己的想象而感到羞愧,但是,它仍然记着一切,清点一切,为自己杜撰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并借口说这些事是可能发生的,因而它什么都不原谅。」
托记忆特性的福,我们总是无法忘却那些羞耻的瞬间,短暂却恍如隔世,循环往复地强调我们残缺的部分。在那些无聊的夜晚,我们像一个天才导演一般,以小见大,从一个瞬间推导出整个世界。如果当时能想到就好了,如果当时能这么做就好了,“可能性”把我们绊住。最了解我们的人用最精心的方式,“清点一切”,用尽最大的努力拍出一部恢宏的大片来“恶毒地嘲弄、刺激自己”。如陀氏所说,我们在其中感觉到了“快感”。
「这时,心里便会暗自因这一点而对自己咬牙切齿,责骂自己、折磨自己,直到那痛苦最终转变成了某种可耻的、该诅咒的乐趣,最后,它竟变成了明显的真正的快感!是的,变成了快感,变成了快感!」
这种快感是如此痛苦酥麻,难以戒断。这种快感不仅源于摧毁的冲动,还源于我们矛盾的人性:我们自卑又自负的本性。自卑在耻辱的电影中夸夸其谈,而自负悄悄藏在“可能性”的暗线里。我们“本该”如此,在想象中我们拥有全能的觉知,无所不能的力量通往所有可能性。自卑与自负扭成一团,自负铺设的道路被自卑无情地打断否定,自卑无助的堕落又重新渴求自负的幻想,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会被现实打得粉碎。这个无穷的循环在《地下室手记》的后半段《湿雪》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地下室人在渴求爱情的过程中的冲动与悔恨,畅想与失落,愤怒与卑微像两面把我们夹在中间的镜子,无限的“我”的幻象都映在镜面里无法挣脱。
我们不仅沉溺于这种自毁的快感,有时还会将这种快感延伸到外界。我们会在日记中,在社交媒体上,在一个半公开的角落炫耀自己的病态,像一个把宝物偷偷藏在秘密基地里,又期待又担心的小孩一样,把我们“导演剪辑版”的病历本藏在里面并且偷偷露出一个角来。在互联网时代,几乎没有人不曾屈服于这种暴露的快感,如果有素不相识的人提供安全有距离感的共振与慰藉,那再好不过了。
「当时,折磨我的还有这样一个情况:没有一个人与我相像,我也不像任何一个人。“我是孤身一人,而他们却是全体。”」
在如今,这句话或许可以更改为“我们是孤身一人,而他们却是全体”。我并不是在批判这种网络时代的暴露癖,虽然这有时会将我们困在互相取暖的信息茧房中,互相舔舐伤口,但是这又碍什么事了呢?自启蒙运动起,理性的火从欧洲大陆冒出,点燃了整个世界,所有的现实似乎都开始被结构化,用点线面,用粒子与概率,用计算与模型这些抽象语言描述世界成了主流,连“人”本身都难以逃脱理性的审视,异化为所谓的资源,“理性人”成为了整个市场经济的前置假设。在这种现实里,我们的感性已经被驱逐到世界的角落,难道连这种卑微的欲求都需要被否定吗?
「唉,先生们,当事情已经弄到了表格和算术的地步,当普遍只讲二乘二等于四的时候,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呢?就是没有我的意志,二乘二也等于四。难道那也算自己的意志吗!」
二乘二等于四的理性,绝对的自然规律,在机器运作的流程里容不下所谓人的复杂性,个体只是支撑世界运转的螺丝钉而已。但每个个体作为独立的人,想成为人,想证明自己主体性的欲求怎么可能被压制?启蒙思想家狄德罗所谓的“我们就是赋有感受性和记忆的乐器,我们的感官就是琴键,我们周围的自然弹它,它自己也常常弹自己……”,我们怎会甘于不过是某种类似钢琴琴键或管风琴琴箱的东西呢?当所有意愿都可以得到了定义,所有感情都会被计算安放,那人之为人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有人会说,现今物质生活如此富饶,相较千百年前的生活已翻天覆地,大部分人不都是幸福地享受便捷的现代生活吗,这般宽裕的物质条件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奋斗,为更美好的未来添砖加瓦。但可惜的是,我们只是人而已。
「现在我请问诸位:对于人这一被赋予如此奇怪品质的生物,又能指望什么呢?你们就是向他倾注所有尘世间的幸福,就是让他从头到脚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像是整个没在水里,只有些吐出的气泡冒出幸福的表面;就是让他经济上十分宽裕,使他除了睡觉、吃甜饼和为世界历史的不断发展而操心之外,完全不用再做任何事情。即使这样,他也还是那样的人,仍会仅仅由于忘恩负义,仅仅为了诽谤而对你们干出卑鄙的勾当。……他要坚持自己那些古怪离奇的幻想,那些极其庸俗的蠢事,仅仅是为了向自己证实(似乎这非常必要),人毕竟是人,而不是钢琴上的琴键。」
所谓幸福,所谓丰沃的物质条件都只是相对的,当作为人的主体性没有被满足,感性的冲动没有被满足,这些宽裕的物质条件反而可能会成为束缚,因为他们压制了作为人感性需要的部分。理性和物质绑架了一个人,所谓“忘恩负义”,所谓的那些疯狂的举动与绝望的嘶吼,可以说是“忘却理性”,脱离了共识与规训,而本能的需要、欲望与愿望是在这一切物质条件之外的根本冲动,怎么压制?最终要不向内把自己的世界全然染成愤怒的血红色与抑郁的黑色,要不向外疯狂或近乎癫狂地宣泄,这都只是为了强调自己是个“人”。我们为了证明自己是“人”,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将个人意愿转移到现实中,但这种意愿可能是有偏差,不符合社会共识与准则,但这终归是一种意愿的爆发与实现的冲动,难以用理性规训这种对意愿自由的渴望,因为这是生而为人最根本的欲望。
再换个角度来说,难道只有幸福才于人有益吗,苦难难道于人便一文不值吗?什么可以被称作是正确的事情,什么是错误的?人有时会不自觉地渴求相反的体验,幸福与苦难,创造与破坏,拥有与失去,所有的对立词都像是一个圈的直径两极,我们不匀速地、主动地在这个圆圈上滑动。稳定反而是令人厌烦的,稳定意味着一成不变的“无聊”,在苦难中寻求稳定只是尝试滑向幸福另一侧的欲求,而在幸福中会自然地去寻求挑战,有甚者或自寻苦头,这些都是人性自然的趋势。这种本能的趋势如何用理性来评判呢?或者说现在所谓的理性还不够宽容,容纳不下自然规律在人个体身上的流转。
在理性主导的语境下,超越感性,用理性克服本能欲望是值得称道的。但无论幸福还是苦难,只要是出于自己的决心或选择的,出于人的自由意志的,行为便是值得称道的。这些行为是发挥人的全部做出的决定,我们身体里有理性,也有感性,我们有掌控全局的前额叶,也有满是本能冲动的爬虫脑。理性和感性叠加,这才是全部的我们,我们作为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
「人的本性是能调动它所有的能力,整个地活动着的,不管是有意识地或是无意识地,即便是在说谎,它也是在生活着的。」
读《地下室手记》像是一场关于人性的探险,我们托着一只飘摇不定的蜡烛,在地下室人阴冷的房间里,忍受着他无止境的癔症发作,在铺满青苔的湿滑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来回踱步。当我们迷茫地绕回门口,把蜡烛不自觉地举过头顶向上看时,发现满屋顶都是倒映着自己模样的镜子。当我们惊魂未定地逃出地下室,踩在外头的如同青苔般的湿雪上,这才发觉,或者说是这才承认,我们也都是地下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