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很酷的现代非遗——自动化、个人创意、投机者与匠人,伯乐与大黑马

2025/11/09 20:13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踏进真正意义上的电子信息工程和工业级系统的腹地。更意外的是,入口并不是学院或实验室,而是舞台与线下娱乐的现场。一直以来,我都在科技艺术的语境里兜转,做过一些虚头巴脑的研究与探索,抱着理想试着把想象落到材料与算法里;却没料到,正是这些不那么务实的折腾,把我带到了一个务实到近乎苛刻的现场:灯光、舞台电路、音频、内网、IP 系统——它们用的不是最新最炫的互联网技术,而是一整套“低带宽、强鲁棒”的工业方案。所有东西像一个物理版的控制论:输入、编解码、传输、抗噪、冗余、闭环,彼此咬合,稳得像老钟表。也正是在这里,我开始在真正意义上获得行业级的经验:从创意与试验的边缘,走进自动化与协作的核心。我意识到,自动化并不是冷硬的替代,而是一种“把不确定性关进笼子”的温柔。

器物是最好的向导。在这个行业里,有一款非常经典的舞台聚光灯——ERS(ellipsoidal reflective spotlight)。它是那种观众几乎不会注意到的存在:在台下看,它不过就是一盏能把光束聚起来的“普通灯”。但在行内人眼里,它凝聚着无数工程师、厂商与现场人员的嗨点,是一个非常隐秘的“g 点”。它的迭代几乎就是工程学的缩影:滤光片怎么插才不抖,焦距怎么跑才不散,如何在有限的光路里挤出更好的边缘锐度。每一次调焦,既像做科学实验,也像在流水线上“校准”一件乐器。你能感到手下那一点点余地——slack——在容差里找到风格:毫米级的移动,带来肉眼可辨的表情。ERS 这类器物把人放在 maker 和产业工人之间:既是创造者,又是流程的一环;既为娱乐服务,又在娱乐之外自成一套美学。

把视线从单灯拉开,能看到一个小而繁盛的生态。这个市场不大,却能数出上百个品牌,二三十家主流厂商。欧洲老牌与深圳厂商并置:前者守着几十年沉淀下来的光学与工艺秘诀,后者靠供应链与工程速度把差异化做在同一颗螺丝里。因为场景容错率极低,口碑很难“讲故事”,只能靠稳定性一点点赚回来。于是,小众与多样性反而共存:每家在细节里下功夫,在冗余和可靠性上卷内功。技术在 fun 的后面,像地基一样默不作声,却把“巅峰体验”的舞台抬到应有的高度。

真正使人着迷的是现场。Tomorrowland 那样的大现场,台上光束劈开空气,台下低频像潮汐。你往后退两层,就会挤进一个并不大的小房间:它设在舞台的对侧,藏在观众视线的旮旯里,从前台几乎看不见——一个完全隐匿的 behind the scene 位置,和 DJ、艺人的中心位相比,丝毫不引人注目,没有任何 ego 和野心的质感。灯光、音频、视频、特效,各自的台子排成一列,几个人肩并肩,屏幕边上贴着夸张的手写纸板:“I’m the water man, and the fireman sucks.” “I’m the light man.” “Yes, I’m the video guy.” 这不是自嘲,是身份认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链条里的位置:哪一个频段、哪一束光、哪一帧画面,交在他们手里,系统就能稳稳地跑起来。自动化是基座,他们在自动化设定的容差里跑创意接力。

这让我想起我写过的一篇《地下城与艺术家》。我的装置作品,在恶劣的车间里由一群工人帮我立起来。铁屑、噪声、焊点、油污,和那些人脸上专注的神情。你很难说他们是“工人”还是“手艺人”:他们有自己的坚持,对这个领域也是真的感兴趣。YouTube 上也能看到类似的热情:有人专门拆灯讲光路,有人谈控制协议,有人是 Arduino 的合伙人,你能从他眼睛里看见对一个极其 niche 的世界的热爱。大概率他们不会成为名利场的“成功者”,但这股长情,会把一个细分,慢慢熬成一种文化——一种传媒产业背后、信息论气味很浓的文化:编码如何更抗噪,冗余如何更优雅,信任如何在协作里传播。

这时,杜尚突然变得不遥远。我着迷他那种“不和自己较劲,却开创了一个时代”的姿态。你看见有些人也这样:他们并不是在对抗系统,而是在系统之中找到“玩”的空间。有人把做灯当成弹一把非常好的吉他: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那一刻手感合拍。行业里有很多这样不功利的热爱者。他们知道:参数是冷的,调参数的人是热的;风格藏在容差里。做久了你会承认:稳定性本身也是一种美。

当然,时代总会把另一张牌摊在桌上。过去我们讲“黑客与画家”,今天你更容易听到“投机者与手艺人”。“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也被改写为“投机者与寻找黑马”。流量、套利、叙事溢价,像快变量,不断重排注意力与资源的分布。在娱乐这样的行业里,投机并非总是敌人:它是加速器,逼着工具链更标准、供应链更透明、交付更高效。但方向盘,多半仍握在慢变量手里:那些日复一日的校准、冗余、备份、回归测试。真正支撑巅峰体验的,不是一次讲得很好的故事,而是一系列讲不出故事的标准与细节。快变量抢眼,慢变量生息;快变量赢注意力,慢变量赢复利。

如果把视角拉得更宽,我们其实在一篇文章里同时处理了三种维度:工业的美感、艺术的理想、个人的价值实现。它们并非天然和谐,甚至常常互相掣肘。工业追求稳定、冗余、可重复;艺术追求意外、差异、不可替代;个人在其中寻找意义感和署名感。我的答案不是调和,而是安放:把创意安放进自动化,把增量交给手艺,把速度留给投机。自动化降低不确定性,给创意留出一次“失控”的安全余地;个人创意在参数的容差里雕刻风格,让系统的冷意里长出温度;行业增量来自两端的叠加:一端是自动化的规模效应,另一端是手艺的微创新。至于功利与投机,接受它们作为加速器,但别让它们握方向盘。

ERS 的光学腔体里,折射的是一种当代的“非遗”。它不是被玻璃罩封存的传统,而是不断升级的固件、不断更替的灯珠、不断换代的协议。今天的“非遗”在机柜、网线、固件版本号与备份清单里,在每张舞台图纸的注脚里,在每一次“灯到位”的手势里。它看上去很酷,是因为它真的很稳;它之所以稳,是因为成千上万看不见的手,在后台把每一个可以出错的地方都想过一遍。

有人问,做伟大艺术家难不难?当然难。可“有点意思哦”那个频道说得好:做手艺人也很好。狂飙突进的时代总会退潮,热爱与平静会重写幸福的定义。在这个并存多种思维的年代里,做一个好手艺人,是对“增量”的长期注资;在快变量主导的语境里,慢变量本身就是一种抵抗,也是一种生产力。

我不想把这篇文章“正经收尾”。现实里没有整齐的句号,只有运行中的系统。让我们就停在一个工作画面上:后台的小房间里,人们肩并肩;有人盯着延时曲线,有人把滤片推进去一毫米,有人对讲机里说 copy;灯束收紧,色温准了,音响开到甜点,视频帧率锁定。台前音乐起,台后安静。自动化在背后,创意在前台,手艺在两者之间接力。这就是我愿意称之为“看着很酷的现代非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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