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已经是两周以前的事情了。但正如非极化能源科考队的其他成员一样,我们一直努力着来适应这个超前发展了十年的社会。
陪同我们的有一整个医疗团队、以及每人一名贴身个人顾问。个人顾问大多处理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生活习惯的适应和社会的融入问题,当然也确保我们每个人不出什么岔子。
这次深空能源科考计划并没有发现什么全新的潜在能源方案,反而是证明了过去在一直被主推的非极化能源的致命缺陷。一直到之后的两个月,整个团队都在准备着各类报告,参与各式各样的研讨会。我们受到了应有的礼遇,但是看得出来无论是我们自身,还是迎接我们的当局,都有些疲惫和失落。
我在刚落地的那个周末,就收到了贾兴的消息。今晚简餐后,我终于找了一个理由搪塞过了我的随身顾问,混在进出的货运人员之间逃出了能源科学研究院。
约定的碰面地点是九公里之外居民楼背后的一个酒吧。当时离开的时候这整个地块都是一片烂尾楼,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经过某个新的地产商的开发与整修而焕然一新。
透过酒吧门口半透明的隔音膜,我辨认出贾兴在最里面的座位,一人正默默抽着依靠电子神经受体产生刺激的玫瑰烟。我提前查看过一遍贾兴在这十年间的各种动向,但当我终于见到他本人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那种不匀称的,令我心中微微一颤的岁月感。
我问了问自己这种岁月感是不是就叫做沧桑,然而我的大脑很快给了否定的答案。这就是一种单纯的岁月感,无关沧桑,也无关疏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迅速穿过了隔音膜,来到了这个被沉浸式的音乐所包裹的空间。贾兴望向我,友好而戏谑地笑了笑。而当我刚准备坐下的时候,他便一把抓过我的手,热切而深沉地说了声“欢迎回家”,我猝不及防地转向他的脸,发现他的双眸微笑着凝视着我。我感觉到心底一阵热浪被重新唤醒,不过我抑制住这些许紧张,回敬了他一个拥抱。“是的,我回来了”,我在他耳根说道。
三四杯酒下肚,我们即刻便忘记了两人之间相隔十年的距离。我点的马提尼到了,他顽皮地抢过先喝了一口,然后我也喝了一口,突然理解了这种浓缩在橄榄的苦涩中的岁月的味道。但我没有想到,抬头之时,贾兴早已双眸湿润。
而就在那刹那间,我恍然意识到了这次深空远行的伟大的意义。
他紧紧挨坐在我身旁,讲起了十年间发生的各种故事——他的西溪派超导物理研究的主流化,他的家庭世界的破裂,他最心爱的猫咪橘子的过世,他的糟透了的北冰洋之旅,他在那次大衰退的运动中的波折,以及一小段他沉沦而放纵的时光。
恍惚中,我搓揉着他的双手,轻轻在他脸颊上亲吻了一下。不出所料,他回敬了我。我感到自己的双眸也湿润了。
他说,我们的深空能源探索之旅,其实是注定的一场自我追问与深思之旅。
我说是的,这次的旅途让我更加意识到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沉睡之美。
他邀请我今晚不如就在他家休息,我说不行,因为我有私人顾问需要对付。不过我还是先跟着他来到了他家里。我们拥抱、亲吻,然后瘫倒在沙发和地毯上。
“有一件,令我非常非常伤心的事情”,他说,“你还记得你送我的二十一号飞行员的专辑么?”
“嗯,怎么啦”,我问。
“最后一首歌,只有一条很高很高的单旋律线,逼近人耳高频的极限”,他仰面躺在沙发上,只动了动嘴巴,“然而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所以我特地去医院做了个全面的听觉检查,但是检查结果显示我一切正常。但我就是听不见了。医生说,那是随着年纪增长正常的频率敏感性丢失。”
我不知道当时怎么回答的他。我只记得后来我很快冲了个澡,匆匆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向他借了一整套全新的换洗衣服,然后就踏上了回能源科学研究院的路。
但是,有一幅画面却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在我后来几天参会、做交流、作报告、做分享的时候挥之不去地笼罩在眼前。
我看到贾兴忧愁地坐在他的沙发上,沉浸式声景正播放着那首无声的《四分三十三秒》。
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