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白日梦》-现实外的生存幻想

2024/03/10 09:27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写道:“一篇创造性作品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和代替物。”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时,往往会创造一个虚构的幻想世界,将现实中的规则精挑细选进去,让这个幻想世界熟悉又陌生,作家精巧地维持着幻想与现实的平衡,如同梦境一般吹弹可破却又合情合理。文学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白日梦”,绝对安全的虚构世界可以让读者尽情释放在现实中不被接受的欲望,无论是性的,暴力的还是不道德的,所有被现实拒绝的“游戏”都可以在这个幻想世界里得以尽情玩耍。与夜晚晦涩混乱的梦境不同,文学是有的放矢,往往会遵循一定的程式结构,且这场白日梦不会在醒来以后如潮水般褪去,而是与真实经验搅在一起,长久地留存。

弗洛伊德将作家构建这场白日梦的动机归结为作家自我满足的需要,作家在构建这利己主义的白日梦时会尽力地使用各种伪装,从而“软化”它们的性质,让白日梦显得自然而开放,模糊幻想与现实的边界。文学中的各种程式与技巧大多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所谓“旧瓶装新酒”,作家选用最合适的瓶子来盛他的白日梦,再把这瓶酒摆在现实的酒柜里一起出售。举一个例子,文学作品中环境与细节描写就是一种典型的伪装,如《追忆似水年华》里长篇累牍的消解时间、把生活打回原形的描写,即是在邀请读者跟随他的文字,要求读者调用他自己的个人经验参与到幻想世界的构建中,召唤读者主动进入白日梦里。大部分严肃阅读都需要读者的主动参与,读者需要从酒柜里挑出这瓶白日梦,再充分调动五感与记忆享受清醒的幻想,而一个好的作家也擅长充分利用这种主动性,把这份似幻似真的幻想经验以最特别浓烈的方式烙印到读者的脑海里。在共建与主动的过程中,读者逐渐放下心防,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世界的命运中。弗洛伊德写到:“富有想象力的作品给予我们的实际享受来自我们精神紧张的解除。甚至可能是这样:这个效果的不小的一部分是由于作家使我们从作品中享受到我们自己的白日梦,而不必自我责备或感到羞愧。”

除了伪装,作家还擅长在表达幻想的同时,提供美学的快乐,以取悦于人,在更深的精神源泉中释放出更大的快乐。审美上的愉悦或许可以简单对应到情感共振与根本欲望的满足。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能提供强大的“情感价值”,通过人物的复杂构建,让人物能够承载读者投射的同时,从而实现与读者的情感共振。在承载投射之外,伟大的作品还能让人物不由自主地听到命运的低语,多向前走上几步,让读者有种与未来链接,成为先知的错觉。

情感共振可以说是根本欲求满足的一种特殊表现,而后者更多指向人类的生存欲望。一部优秀的作品,如《基督山伯爵》,读者可以把自己投射到主角唐泰斯身上,获取复仇的爽快感,而完成复仇换句话来说,是仇恨中情感与关系等潜在矛盾危险的成功消解。再举一些常见的情节程式,主人公在前半段非常弱小受人摆布,那后半段一定变得强大且自由;主人公在前半段经历冒险后受伤,那后半段一定会得到精心爱护并痊愈;主人公在前半段饱受挫折,那后半段一定能得到爽快的胜利。这些程式是为满足从古至今读者的期待与欲望孕育出来的,而这些可以归结为成功生存的程式,获取资源、变得强大、潜在风险的消除、在群体中可以得到精心照顾与符合预期的胜利都是生存欲望的满足。

更伟大的作品向前多走了一步,指向复杂性的表现与消解。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陀氏不仅擅长以歇斯底里的方式揭示人心最隐秘的部分,也擅长把人物情节环境都熔为一炉,向终极问题发起挑战,陀氏把最复杂的人心解剖出来,极力表现与破解人的奥秘。读陀氏或者托尔斯泰非常容易沉浸到作家构建的恢弘世界里,阅读时的酥麻感所对应的强烈的审美体验,这可以说是人类对于“熵减”,对于将复杂事物简单化,或者对于把外部世界纳入意识,并且抽象化的需求。从生存角度来说,看清外部世界的复杂性,从复杂世界总结出规律是更节约能量开销的方式,在既有的认识与规律下行动无需额外的重复抽象与感知。所以哪怕有些作品并没有解决问题,仍然不会削弱它阅读的审美体验,因为它能够帮助我们多看清一点这个世界,而一些预言性的作品如果能解决甚至升华问题,那他多半能带来更强烈的审美体验。但值得注意的是,文学这种审美活动的重点并不在最后问题是否得到解决的结果,而是复杂性的表现直至消解的过程,重点在于读者从肉体、情感到思想都参与到到这个过程中,最后由读者得出属于自己的结论。

作家创作作品可以说是构建了一场可以清醒参与的白日梦,哪怕像是《洛丽塔》这样恋童的隐秘欲望都可以得到再现,但在欲望发泄的同时,伟大作品往往还会把对世界认识的真知灼见埋藏在作品里,借由审美体验烙印到读者意识里,无痛地扩宽了读者的意识边界。文学经验混在现实经验的海里,真假难辨。